一秋

非著名电竞喷子

【AM】Gun or Hug 26

第二十六章



乌瑟死了。

经过无数位医生、护士彻夜的全力抢救,在凌晨时分,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离开了人世。

亚瑟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,一个人。

他将脸埋进手掌,肩背微颤,等到亮了几个小时的红灯熄灭的那一刻,仿佛他的心脏同时也堕入无边的灰暗。

 

 

亚瑟进入抢救室的时候,白色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喘息。灯光像烟灰,手术巾上的血已经凝固,止血钳和浸润的纱布被扔在一旁。

亚瑟慢慢走近,握住那双已经僵硬的、苍老的手掌——带着药物注射后残留的淤青。

他似乎看得到那面原本晦白坚硬的墙壁透出一股光。光芒里却是另一道风景:

一双大手一次又一次将另一双稚嫩的小手扶起,直到那双小手不再需要任何扶持,也能很稳地站住,不会再摔得头破血流。

画面如水面的涟漪般荡开。

小手慢慢地变得粗壮、有力,指骨的角度带着特有的倔强。

它被那双大手打掉了手中的长剑。

它愤怒、不服输,青紫的血管凸出皮肤表面。

“亚瑟,捡起来。”

“捡起来,打败我。”

一次又一次的失败,一次又一次的尝试。

虎口磨出了新茧,长出的伤口好了又长。它变得更加坚韧、温柔,却始终磨不平它的棱角。

当小手终于如当初对方一般轻松击溃那柄长剑,却并没有迎来臆想中的欣喜。

它看到的是那双一直陪伴着它的大手上日益增多的皱纹与斑痕。

那些矛盾、愤懑一瞬间变得有迹可循。

它只是害怕那双大手终有一天会离开它,成为再也握不住的温暖。 

 

亚瑟,现在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他一直敬仰着的、想打败的、渴望得到认同的父亲。

 

人类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,明明遗留下的回忆是最珍贵的,却不能依靠它去支撑未来。

 

 

亚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度过最初的那几天。仿佛地球已经停止了公转,抑或将转动的速度加快好几倍。

他拒绝所有人的问候,拒绝所有媒体的采访。那一刻,他思念起酒精,或者尼古丁,甚至是海洛因,无论什么,只要能暂时让他失忆就好。

但是他不能这么做。

他就像快要散架却强行被抽打旋转着的陀螺。他把他所有的情绪装进袋子里冷藏起来。

乌瑟的葬礼、堆积的国事、暂时还没混乱的政府……哪一样不需要他?

那,梅林需要他吗?

亚瑟不敢想这个问题。

 


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,发现自己攥着手里的报纸发了好半天呆了。

报纸是这几天的。

铺天盖地都是同一个内容。

舆论如泼进热油里的水一般炸开。

刺眼的标题昭示着民众的忿恨与指责:

为什么乌瑟死了?

为什么他们放任魔法造成这么大的恐慌?

为什么政府会被德鲁伊的人入侵还毫未察觉?

无数的为什么。亚瑟给不出答复,他也很想知道答案。

他甚至希望有个人能站出来告诉他:为什么梅林骗了他,骗了他们?

虽然失去至亲让亚瑟很痛苦,但是他的大脑还没有丧失理智到是非不分的地步。他相信乌瑟的死不是梅林造成的,他找不出梅林这样做的理由,也找不出任何证据。

无关一切,这种信任已经植入骨髓。

然而,最令亚瑟难过的不是他不了解梅林,在同床共枕六年后,他发现他根本不了解他。

而是梅林一直在骗他。

这多讽刺。

 

 

我可以选择爱你,虽然这让我痛不欲生。

我可以选择不爱你,但这样我甚至无法生存。*

 

亚瑟曾经也思考过这个问题。他想的非常简单,却也坚定而盲目。

从伦敦到班加西,再到怀特岛,浓缩在地图上也不过几十厘米的长度,那些追随与试探却渐渐变得温和起来。不论它让缩短的距离变成拥抱还是伤害,只要这份爱承接的对象是梅林,那么这个名字承载的重量远远超过了任何的选项。

梅林怎么可能会是一道选择题。

亚瑟根本没得选。

他只会选择爱他。

那些得偿所愿的回应与沾沾自喜让亚瑟固守着这片疆土,紧紧抓住不断瓦解的形而上的联结。

但是现在他才发现,守不住的、抓不住的才是爱情。

 

 

“Arthur?”

亚瑟抬头看向出现在房间里的莫甘娜。

“我已经听说了梅林的事。我很抱歉……”

亚瑟默默听完,过了很久才发出一个沉闷的“嗯”。

“你打算怎么做?”

“我不知道。别问我。”亚瑟没有撒谎,他现在的确心乱如麻。

“我理解你。”莫甘娜扯出一个笑容。

亚瑟突然看向莫甘娜,表情隐隐透露出冰雪:“如果是你呢,莫甘娜?如果是你,你被最信任、最亲近的人背叛,你会怎么做?”

莫甘娜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异样,她嘴唇瓮动,就像两块随意搭在一起的湿毛巾。

“我不会原谅他。”

亚瑟似乎并不在意莫甘娜的回答。

“父亲被袭击的那晚,你在哪里?”

“……我在我的房间。”

抽屉被拉来的声音格外刺耳。亚瑟拿出一个手镯,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。

银制的镯身上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,中间镶嵌着一颗圆形的橙色宝石。

那是莫甘娜从不离身的手镯。

死死盯着那个手镯,莫甘娜的表情终于松动起来,如久经风化的碎石,摇摇欲坠。

“我在国会大楼捡到的,就在那天晚上。”亚瑟的眼神仿佛正努力从那些碎石缝隙里看穿对方。

莫甘娜的眼睛里满是错愕:“你怀疑我?”

“那你为什么要发布梅林的追杀悬赏?”亚瑟提高了音量,带着不可抑制的愤怒和血淋淋的失望,“你控制了卡梅洛特。”

后面半句是陈述句。

 

空气变得阴郁而沉静,两颗变冷、沉默的心脏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
亚瑟看着那双熟悉的绿眼睛,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。

那一年他四岁,莫甘娜八岁。乌瑟指着身后的她说:从今以后莫甘娜就是你姐姐。亚瑟不太明白,但是他感觉得到面前这个白得像尊瓷人的“姐姐”并不喜欢他,他理解不了乌瑟口中的“同父异母”,也理解不了他说的“手足亲情”。小孩子就是那么简单,简单得像一面镜子,谁对他好他也对谁好,谁对他不好他也不会喜欢对方。所以他们第一次见面,亚瑟踩了莫甘娜的裙子,而莫甘娜揍了亚瑟。最后亚瑟被乌瑟训了一顿。

再长大一点,褪去幼稚的他们还是合不怎么来。直到有一次莫甘娜帮亚瑟打架,亚瑟才模模糊糊地理解到所谓的血缘的奇妙性,因为他们身上流着的同是“Pendragon”的血液,他们有着相同的不服输与韧性。

而在某一个圣诞节的夜晚,小亚瑟为了早点得到圣诞老人的礼物,踩着板凳将壁钟的指针拨到了零点。莫甘娜站在他背后嘲笑他。

并不是将指针转到某个刻度,时光就能扭转。

并不是只要努力过后,那些自欺的事实就能改变。

 

亚瑟的失望中同时生出一丝自责。他应该早一点发现。

莫甘娜不应该是现在这样。

“What happened to you, Morgana?”

“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。”莫甘娜突然对亚瑟笑起来,笑得无比畅快,“他早该下地狱了。二十年多年前就该下地狱了!”

亚瑟身体微微一僵:“我以为我们是家人。我以为我们是朋友。”

“家人?”莫甘娜不可置信的一笑。莫甘娜的笑容曾经那么迷人,翡绿色的眼睛像流动的湖水,那是无论什么也遮不住的一抹光。现在,这个笑容苍白而凄凉,结了冰。

“他给我的从来不是‘家’。他所谓的爱让人蒙耻!”莫甘娜在竭力不让自己失控,可是崩溃的洪水正在决堤,“他根本学不会爱!他让我没有选择!亚瑟,你难道没有想过你母亲死亡的真正原因吗?”

莫甘娜最后一句话让亚瑟的脑子轰地一下炸开。

“你什么意思!”

莫甘娜却不再说话。

亚瑟急了起来,冲莫甘娜大吼:“你那句话什么意思!”

“回答我!”

莫甘娜的声音平静得几近冰冷:“我的意思是你的失败源于你将太多信任赋予他人。”

莫甘娜接下来的话让亚瑟如置冰窖。

 

“很多,或者更早的事,你从来没怀疑过。”

 

“你和梅林的相遇为什么在那次的任务?”

对啊,那次任务是他和莫甘娜一起执行的。

 

“安德烈为什么死了?”

那时走廊里只有莫甘娜,后面发生的一切都自然地被她引导。

 

“你和梅林为什么不得不结婚?”

因为这一切都在莫甘娜计划之内。

 

“还有阿古温。”

 

亚瑟不动声色地看着莫甘娜,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人。

“舅舅叛国的事和你也有关?”

莫甘娜缓缓开口:“他只是当了替死鬼。”

“可你为什么从来没怀疑过我。”

我为什么从来没怀疑过你。

莫甘娜麻木地一笑,说:“因为你那该死的、愚蠢的信任。”

亚瑟以前从来没想过信任有一天也会成为刺伤自己的利器。

“我不信任任何人。我可以信任的人已经不在了。”莫甘娜仿若梦呓,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手里的手镯。

“那摩格斯呢?”亚瑟突然提到她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提及的名字。

几年前,阿古温联合上议院几位贵族,企图叛国。被捕后搜出他和摩格斯来往的证据,可惜到最后他也没有供出摩格斯的行踪与身份。

而这个神秘的名字现在却如压倒莫甘娜的最后一棵稻草。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绷断了。

“我不准你提她的名字!”她的声音猛然拔高,尾音在空气中颤抖,锋利得快将这句话割破。

窗户透过几缕微弱的光,照不到两人身上。

莫甘娜情绪激动:“你以为卡梅洛特的成立是为了什么?为了对抗魔法!哈哈!乌瑟害怕德鲁伊的魔法会威胁到自己的国王宝座。他总有一天会将刀尖指向梅林。到时你就会体会到我的痛苦!”

“失去一切。”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榨出来。

亚瑟处于极度的震惊中,如果莫甘娜说的都是事实的话,那么这将是让他无比心碎的真相。

“为什么告诉我?”

“因为仁慈和善良不能领导一个国家。”

 

“我从未恨过你,只是我们不再是朋友。”

这是莫甘娜丢在这里的最后一句话。

 

 

时间一分一秒的行走。

光线在亚瑟冷硬的侧脸上刻下一道颀长的阴影,他的目光被虚空中某处攫取,无法移动。

亚瑟一边回想着莫甘娜的话,一边在泥泽中挖出那些一碰就碎的过往。

他还记得当初知道阿古温是反党时内心的震惊与失望。他的舅舅毫不犹豫地对他开枪,亲手击碎了那丝最后的光。

记忆让他现在的痛苦与举步维艰变得更加清晰。那条路又黑又长。

只是那时梅林还在他身边。

 

 

莱昂将手里的一大叠公函轻轻放在桌上。

自那天以后,梅林是德鲁伊的巫师,已经人尽皆知。

议会和内阁联合开了很多场会议,对梅林进行弹劾。他们联名上书,提起诉讼,要求对梅林进行公开、公正的审判,给民众一个交代。且亚瑟作为皇室人员应该与其解除婚姻关系。

审判与离婚几乎成了避无可避的选择。


“Sire?”

“莱昂,”亚瑟开口,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我对人真诚、关心朋友,我竭力鼓舞周围的人,我努力让人民过得更好。我做了什么?为什么他们这么对我?”

这个问题太难,莱昂无法回答。

 

“亚瑟,这份离婚协议……”

亚瑟看都没看,将那几张纸狠狠地扔在地上。他艰难万分地抽气,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。

首先击垮他的是愤怒。

所以他一拳,用力地砸在墙上,破开的伤口立刻流出血来。

莱昂看着亚瑟满手鲜血,有些犹豫地问道:“我找医生给你处理一下?”

亚瑟摇摇头,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走开了。

莱昂忽然想起:以前给亚瑟处理伤口的一直是梅林。

总有一天,那些熟稔到恐怖的习以为常,会变成致命的毒药。

 

 

夜晚,亚瑟一个人坐在餐桌前。

冷冽的空气在周围浮动,像条冰冷的蛇在盘行。

百般情绪持续不断地落向他。他就这样静止不动,任凭身体里不断冲撞的绝望一点一点将他凌迟。

桌上摆着的菜肴在无机质的灯光下变得如同蒙上一层半透明的薄膜,黯淡无光。

缺席的空位,亚瑟没办法假装那里还有一个人。他的潜意识里还留有一丝期待,尽管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点可怜的期待具体是什么。

 

发胀酸疼的胃提醒着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。

他动了动手指,好像它们已经变成了石头,连弯曲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没办法完成。

食之无味。

亚瑟的目光在桌上一大盘莴苣上停驻,再也移不开。

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玩笑话。

“梅林不喜欢不爱吃莴苣的人。”

刚才还僵硬的手指鬼使神差地伸了过去。

第一口。

第二口。

第三口。

……

机械性地吞食,带着自虐的快感,仿佛这个无意义的动作能挽回些什么既定的事实。除了这盘逐渐褪色的莴苣,全世界在他眼中都变成了黑白。

那些没有出口的歇斯底里统统随着食物如铅块一般坠入胃囊,又像一团火从喉咙开始快速燎烧着食管。

他知道自己失控了,他不该把怒气撒在一盘莴苣上。

只是他难受得心口发疼。

他得做点什么,才不会这巨大的悲怆给击倒得无法再站起来。

 

原本以为,走路是一件简单的事。

两条腿左右左右迈开,孩童从咿呀学语到顶天立地,但是,走向父母、追逐梦想、奔向爱人,哪一样是简单的事呢?

两个人决定靠近彼此的时候又会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迈开脚步。

吃饭是。

最原始的本能,只需要唇齿咀嚼、吞咽就能完成。

最开始,亚瑟从没珍惜过梅林为他做的饭。到后来,一日三餐的幸福简单得不足为道。而现在,在餐桌前痛苦得全身颤栗的人是谁呢?

说话是。

嘴唇一搭一合,“我爱你”三个字充其量也就是一个主语,谓语,宾语的组合句。抹去谓语后的代词,轻薄的连对象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变更。这句话开始变得毫无重量,说出来如此简单,以至于没多少人在乎它是否会被付诸于现实。可那些随口而出的甜蜜又怎么比得上彻夜的怔忪。

倘若,一开始就没有谎言,也没有后来又一次的欺骗。

那些话被紧闭的牙齿生生拦住,如鲠在喉。

 

原来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也有这么困难的时候。

走路是,吃饭也是,说话也是。

爱也是。*

 

 

亚瑟如发疯般吃完了一整盘莴苣。

最后他奔向厕所,跪倒在冰冷的瓷砖上,身体蜷缩成一团,将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。

他想把对梅林的爱、恨、念、怨随着胃液全部吐出身体。

腹部传来一阵阵疼痛,胃酸灼烧着内壁,连大脑都变得不清醒起来。

亚瑟一边抱着马桶搜肠刮肚地呕吐,一边想:什么时候事情变得这么糟糕了?

而有句他没问出口的话:

我又哪里做错了?






-tbc-


*摘自《布拉格之恋》台词

*这段改编自《一个人的朝圣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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